何当归一觉醒来,近在咫尺的是段晓楼的俊颜,乌沉沉的一双眸子,像是已盯着她瞧了十几个时辰。她头昏脑涨的,好像也睡了足足十几个时辰。
她猛地坐起来,检查发现自己的衣物完好,只是脱去了一层外衣,除此之外没有不妥。
她紧张的表情刺痛了段晓楼的眼睛,他无声一笑,轻轻问:“你以为我会做什么?难道在你的心目中,我连这点可信度都没有了?”声音中满溢着苦涩。
她不理睬段晓楼,跳下床在房里走了一圈,发现这间卧房的陈设单一,色调偏黑,很像是某人的风格。回头一望墙上,赫然挂着五张彩色脸谱,最中间的那一张黄色脸谱,咦?那个不就是……
何当归惊呼出声:“这里是高绝的家,高绝的房间?怎么我会睡在这里?”
回头看段晓楼,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,她这才注意到,他的面色苍白如一张纸,明显是生病或者受伤了,刚才她竟未瞧见。主要是段晓楼刚骗过她一次,她现在还十分惦记着呢。
“喂,你怎么样?你生病了?”
何当归上前一察看,发现他内伤、外伤或生病都不是,却非常之衰弱,是大量失血的症状。他的血怎么流出去的,他的伤口又在哪儿?
问段晓楼,他半阖着眼不说话,何当归只好动手剥他衣服,搜寻那个令他流血的伤口。
可段晓楼似乎很怕她脱他衣服,掩着襟口说:“我没事,先前看见东厂曹刚直在掳劫小孩儿作食物,我蒙面上去阻拦,又不想暴露自己的本家功夫,不妨吃了他一爪,流了几滴血。”
“哦?”何当归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,“曹刚直的钢爪抓伤的?那伤口呢?”
段晓楼虚弱地摇摇头:“老高为我上了生肌活血的金创药,你睡了一天两夜,我的伤口已然愈合。”
何当归点点头,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怪异,也说不出是哪里怪。
段晓楼为什么不让她脱衣服?为什么神情中还透着几分哀戚?他跟她同榻而眠,却出奇地守礼,莫非他……已经“不行”了,莫非,曹刚直抓伤的是他的那个部位!
何当归脑中赫然转过这个念头,立刻掀开薄被,用行动证明她的想法是错的!
啊吔?
他的那个部位还在!那他为什么这么哀伤,眼眸中盛满生离死别?
“丫头,你干嘛呢?”段晓楼不可置信地瞪着何当归的一双雪白小手,不敢相信她竟然做了那种事情。这算什么。她在挑逗他吗?
何当归顾不上照顾段晓楼的想法,一心只想在他身上找出点儿不正常的地方。他深深喜欢她,却不愿让她看他的身体,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专属于段晓楼一人的秘密……
“别这样,丫头,”段晓楼虚软抗议,“你一个姑娘家,在我身上乱翻什么。我跟你说了我没事,多睡一觉便好了,你不信可以去问高绝,他就在外间屋里。”
段晓楼还拒绝跟她共处一室?更有问题了。
编贝的齿轻咬红唇,她心下一横,不理会段晓楼的挣扎,将他的衣服扒个精光。上身精光,下身只留一条短裤,然后她看到了什么!
鞭痕!
段晓楼的背脊上,是无数道交叠的鞭痕!红的,深红的,长的,短的,新的,以及旧的鞭痕,是积年的伤痕,一道摞一道,已数不清有多少道!怎么会这样?
身为大夫的她,再清楚不过,什么样的伤痕好了之后会一直呈现深红色泽。那是皮开肉绽的鞭打之后,又往背上淋盐水,彻骨的痛之后留下的狰狞痕迹。到底为什么会这样?
她脑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可能性,段晓楼曾被人监禁过?
不,她给出了否定答案。段晓楼身份尊贵,还被皇帝深深倚重,谁敢对他下此毒手?
目光从伤痕累累的背,移到他失血的面容上,直望进他不知所措的眼睛里。她鼻头一阵酸楚蔓延,轻轻问:“为什么?是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,为什么那个人这么残忍,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,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。”
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,滚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,她掩住口鼻,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。面对一个如此苍白憔悴的段晓楼,心酸夺走了她全部心神。
段晓楼抬起手臂,将她揽入他温暖紧实的胸膛,说话的声调像是在叹息。
“傻孩子,哭什么,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伤了,我正是怕你看到受惊,才不让你我脱衣服。谁让你这么顽皮的。别哭了,本来就长得丑,一哭更丑了。”
何当归哭倒在他的胸口,哭得气喘吁吁,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高绝,一进来正好听见段晓楼最后一句话。
毒舌的他不肯放过这个揶揄的机会,冷冷道:“这么丑的丫头,你做什么还费尽心思带他出燕王府,出府之后又碰上曹刚直吃小孩。你手里带着一个累赘的丑丫头,还非得多管闲事,差点就管掉了一条命。”
“怎么回事?为什么段晓楼变得这么衰弱?”何当归抽抽搭搭地坐起身,泪眼看向高绝。
高绝平静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。
原来当时,段晓楼将何当归放在石狮子上,跟百丈之外的曹刚直乱战成一团,成功救下还没被咬死的小孩子,又一掌重伤了曹刚直,下一掌就要送他上西天。疯狂状态的曹刚直眼中露出嗜血的光,突然发现了石狮子背上的何当归,要拉她一起陪葬。
段晓楼大骇,飞身扑去为何当归挡去了致命一爪,却被曹刚直挠伤了心肺,鲜血四溅,眼看绝体绝命。
曹刚直那似女子般妖娆的面孔扭曲变形,咧嘴露出了一口血红的牙,他狞笑着,高高举起了他的森寒钢爪。只要他这一爪落下去,段晓楼与何当归就要携手黄泉路了。段晓楼大口吐血,无力回天。
这时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。
那个人是天机子齐玄余。
他抖出腰间长剑,将曹刚直从正中间一劈为二,结果了这个吃人魔王的性命。鲜血淋了他一身,使他看起来也如魔王般妖冶邪魅。
段晓楼不知他是敌是友,在弥留之刻恳求他将何当归送还给孟瑄,愿用皇帝交托给他的玄武匙,以及段家的财富作为报酬。没想到,齐玄余却自怀中拿出一包五彩药粉,用银针救回了段晓楼的性命。
那种玄之又玄,尤在何当归之上的医治手法,短短一刻钟就救活了段晓楼,平复了他胸口的致命伤,甚至没留下半道疤痕。只是段晓楼前后淌走了身体中一半的血,须得静养半个月才能活动。
晚一步赶来的高绝,正好接手了全身不能动弹的段晓楼,以及睡颜香甜的何当归。
齐玄余留下一句,“他比我痴情多了,我自愧不如。”又将一封书信掷给高绝,让他转交给何当归。然后,齐玄余宽大的道袍一飘,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。
高绝问他打算去什么地方,他说要出海寻找蓬莱仙山,有生之年不会再回中土,也不想再见到任何故人。
齐玄余离开中原了?何当归一阵怔愣,隐约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,有个古道热肠的小哥哥,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,跟一个面容尽毁的小女孩作伴的故事。
那些故事的画面已经全然模糊了,只记得有一架常青藤秋千,两小无猜的孩童,坐在上面摇来摇去……
目光涣散,又重新聚合,仍是落在段晓楼背脊的伤痕上。
何当归恳求地望向高大如门神的高绝,伤怀地问:“告诉我,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,什么人将这么残忍的手法用在他身上?他是个好人,我不信有人会对他生出如此深仇大恨。”
段晓楼在何当归身后,冲高绝轻轻摇首,不让他乱说话。
高绝抿唇犹豫一刻,将残酷的真相说出来:“那个最残忍的人就是你,当归,是你先答应要他,又突然不要他,他受不了打击,才将自己弄成这样。”
何当归震惊,喃喃自语:“不可能,你骗我,他怎么自己将自己的背鞭伤的,我不信,一定是你骗我。”
“众所周知的事,我何必骗你?”高绝冷冷一哂,“那一年,段晓楼从扬州回来时的落魄样子,我们所有人是看在眼里的。他自暴自弃,自吞一瓶哑药,改头换面,混迹在锦衣卫刑讯的犯人中间,让底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轮流鞭打他的后背,想要用这种办法忘记你。可你也看到了,他到现在还是不能忘。”
何当归呆若木鸡。
真相,真相竟然是这样,如此毫不留情的可怕的真相。
她万万想不到,段晓楼竟是这样的心待她,她一直以为他的爱就跟他的人一样清甜,像加了蜜糖的金银花茶,一气喝下去了,甜美的滋味留于齿间,清凉的功效保留下来。然后,她是她,段晓楼是段晓楼,各人将这样一段过往埋在心间,也就圆满了。
再不能想到,她自以为的圆满,竟是用段晓楼的残缺和自残换来的。
她区区一个自私自利的怯懦小女子,何德何能,让段晓楼如此念念不忘,用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人生来爱她?
如今,当这一份沉重而炽烈的爱全部摊开,并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,她又该如何回报,如何去回应那一双深沉而绝望的眼睛。这一刻她满心怯懦,不敢回过头,去看段晓楼的那双黑色眼眸。
她完全不配。
她竟一分都配不上他的心意。w2305141
第655章 咫尺间的睡颜